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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在家，就在咖啡館；不在咖啡館，就在往咖啡館的路上。——史蒂芬．褚威格
我不在出版社，就在書店；不在書店，就在往書店的路上。——佚名
雖然沒有諾貝爾文學獎的桂冠，但史蒂芬．褚威格仍是舉世公認，奧地利最具代表性的作家，而且超越了時代。不管因何理由造訪奧地利或維也納，你總會想起他在上
個世紀中留下這句經典的咖啡館物語，像美麗的俳句，深入人心：許多人到藝術之都的維也納，為的不也是想要一探褚威格的昨日咖啡館嗎？離維也納極其遙遠的台北
，當我越來越常往書店跑的時候，卻總不經意浮現這魔力無遠弗屆的俳句。想像自己戴著呢帽，穿著風衣，昂步走向書店，然後喃喃自語：我不在出版社，就在書店；
不在書店，就在往書店的路上。
彷彿前往書店，能給你一種光環。書店什麼時候成了人生的避風港或朝聖的場所？在陌生的他國旅行，最能安慰旅人孤寂的，是城市溫暖的燈光。書店也象徵著一種光
源所在，一種屬於人世、城鎮獨有的溫暖。每個人的書店因緣不同，印象不同，作家尉任之曾對我描述他最早的書店印象：我想起九歲十歲時每週去中和臭水溝旁的帕
米爾書庫，陰暗，骯髒，滿是蜘蛛網……。我沒去過帕米爾書店，那不是我十八歲以前活動的地方，彼時大多只是在台北盆地的北端活動，劍潭，士林，雙連，幾乎很
少越界。但即使在任之那樣的年紀，我似乎也沒去過真正的書店，街角明亮的文具行似乎就足夠了，其中充斥著各式文具、玩具和書，麤具書店的雛型。在那樣不完全
的書店裡，有時文學的文本以一種隱晦的方式流動，就在一本參考書裡，我翻到生命中第一個四連句，第一首詩歌，那是李白的〈秋浦歌〉：白髮三千丈，離愁似箇長
，不知明鏡裡，何處得秋霜。 你認得的字，通過排列，喚醒一種朦朧的理解，在你還不知詩是甚麼，李白是誰的時候，就進入了腦海，從此有了白髮秋霜的人生意象
；我也曾偶然路過台北橋頭的新學友書局，買了小仲馬的《三劍客》，當成西洋的武俠小說讀了起來，書中充滿騎士的冒險犯難精神，奇情豪俠，讓人愛不釋手。
穿過記憶的霧區，認真說來，我的書店體驗和武俠小說有關。當古龍的武俠小說《絕代雙驕》在電視頻道上播放，造成巨大的轟動和風潮，我也瘋狂地在書店找尋可讀
的武俠小說，這樣我找到了重慶南路的書店，遠離了彼時學校和家的所在，避免被師長父母逮著，一家挨著一家翻著難以中斷閱讀興味的武俠小說。這段書店的遭遇，
有時也難免遭到干擾，當店員認得你是經常前來免費閱讀的學生，而且一站就一個下午，會特意走到你身旁，有時咳嗽，有時拍拍你肩膀，這樣，你就得再換另一家書
店，繼續讀完。還好，那時長長的重慶南路，幾乎都是書店，像免費的租書店。一個暑假，看完了那時古龍所出版的所有小說，然後是臥龍生、東方玉……。這真是生
命中始料未及的暑期課後活動，就在一條著名的書街上展開，那時還沒被太多文學作品所打動，也還沒讀到金庸——而且那時的金庸作品，多冠以「司馬翎」之名發行
。
租書店是另一種體驗，甚至比書店還更具魔力。高中時，我第一次覺得租書店像座迷宮，那時跟隨同學到光華橋旁的租書店還書，租書店的外觀不明顯，是尋常的一樓
公寓，有著灰落的門，但店中走道深長，往四方延伸，一個小房間又一個小房間，彷彿有無數的門，堆滿想像不到的武俠小說，言情小說，和漫畫……，足夠讓人陷溺
在裡面，不計晨昏年歲，恣意漫讀。在那幾個神祕的鐘點中，始終沒人招呼，也沒人理會，就一直翻著書，不記得是否付過錢了，離開時，飢腸轆轆，天色已暗了很久
很久。那樣的時光，彼時稱為「青春無悔」，現在目之為「宅男」。人生中少有這樣單純的沉迷，心無旁騖地在小空間中上天下地翻看著找得到的書，然後再到另一間
找，奇怪的是，裡頭好像不是只有我們，卻又看不到其他人，或聽到其他聲音，異常安靜，我們像小孩子進到了糖果屋，捨不得出來。我後來想起這家租書店，想再去
尋找，已經找不到了，你幾乎懷疑它是否曾經存在，而你是否又真的進去過？時間空間是如此地不可相信，很久以後讀到一則故事：一個樵夫到深山砍柴，山中看到有
人對弈，忍不住趨近旁觀，等到回神離開山時，發現斧柄已爛。我若有所悟：租書店就是那座山。
大學時在書店工讀，更準確地說，是在書店附設的書攤上工讀，書攤設在校園的側門旁，在一條通向水源地的斜坡上，工讀時，隨意翻翻書，看著同學，老師，房東
，路人從我眼前經過，從白天到黃昏，這樣每天每天地看，你會知道誰和誰約會，誰和誰到山腳下看電影……。夏天時，陽光映射山腳下的淡水河，閃動著耀目的粼粼
水光，有時你在斜坡上也感受得到那陽光下鏡子一般的河面，會有一道突如其來的反照閃射，當然，那時的房舍還沒如今日的櫛次鱗比。小鎮的警察偶而會騎摩托過來
巡視一番，查問你的身分，但沒有開罰單，只問有沒有販賣禁書？而同學多趁著老闆不在時來找你買書，希望你用最便宜的價格賣給他們。月底的時候，老闆結算工錢
給你，你又折換成書，然後心滿意足地搬回了位在三合院的宿舍。大學最後的日子，住宿的同學一趟一趟載著這四年求學生涯的所有家當，返回家園，我彷彿成了唯一
的見證者，因為小發財車就從書攤前呼嘯來去，一陣煙塵。一去不返的日子，和書店最終的命運相同。服兵役時，聽到學弟告知書店終於結束營業了，我在營區中唉聲
嘆氣，可惜沒有趕上最後的時刻，再從書店老闆那裏搬一些書，聽說完全是清倉大放送。多年後偶然在國際書展的會場上碰到彼時的老闆，仍從事著書的相關事業，但
不再開書店了。清倉的這種痛楚，也是多年後才慢慢體會。
書店其實是知識的俗世殿堂，東西方典籍，無分古今，在這裡一次陳售，各種思想正面交鋒。二十一世紀，書店也改裝成時尚的潮店，各顯風姿，各擁客層。這種無硝
煙的戰爭，充斥在書店與書店之間，作者與作者之間，出版者與出版者之間，無聲論戰。書店是筆刀筆劍的最終戰場，看不見硝煙烽火，沒有血流成河，只有肅寂的殺
氣，隱含風雷。每月出版的數千種新書，如萬花舞春風，競態極妍地要搶佔書店的有限平台，搶灘失利者，或直接上架，或銷聲匿跡，最終退回了出版社，就此乏人問
津。文壇巨星有時突然升起萬丈的光芒，眾人仰望，有時又遽爾消失無跡，不知何住何往。書店因此成了人文繁華的試煉場。出版社和書店始終存在著緊張又互相依傍
的供需關係，書店倒閉倒帳的事，時有所聞，只是你不知何時會踩進地雷區？曾在除夕前夕，和同事一起到惡性倒閉的書店搬回自家圖書，同行碰面不免又是一陣指天
罵地，尷尬的場合，但這慘劇一再重演，同業先進中，或有高明者可終身免疫？
對一般讀者來說，要追尋一種潮流和指引，書店是最便利的場所；對出版人來說，書店更像是無可取代的聖地麥加，上班中或下班後總不由自主地踅步來到書店，頂禮
膜拜，既像視察敵情，又像職場充電：既是觀人百態，也宜邂逅舊雨。幾次一腳踏出書店大門，側身卻瞥見熟識的作者揹著書包，姿態昂然地走進書店，你來，我往。
曾在書店遇見失聯多時的朋友，彼時「文青」，如今俱成「憤中」──憤怒的中年男子，照面難免又是一番唏噓。書店裡外形成巨大無形的磁場，吸引著人群前來，戶
外空地各式各樣的小販麇集著，與警察玩著捉迷藏，這是城市夜晚的另種景觀，帶點嬉皮和布爾喬亞風情：書店內人影綽綽，是我們這類無處可去的人，喜歡獨處的人
，單身的人，形而上依偎取暖的城市角落，無需任何寒喧話語，書店以巨大的溫暖包圍著你，那種溫暖一如巴哈的無伴奏大提琴曲所發散的慰安音符。
書店本身充滿著各種故事，有些書即以書店為書寫的對象，例如《查令路八十四號》、《時光如此輕柔》；有些電影也以書店為取材的背景，例如《一頁台北》、《電
子情書》、《二手書店之戀》、《新娘百分百》。書店雖是特定場域，內涵卻十分豐富，它的神奇更在於讓人可以在人群之間神隱，無須哈利波特的斗蓬。世間書店雖
多，但各具姿態，不管是舊金山「城市之光」書店或巴黎的「莎士比亞」書店；在台北，精彩而個性獨具的書店也不少，像誠品書店，唐山書店，台灣的店，有河書店
，小小書房，或碩果僅存的老字號社區書店信義書局等等，都可能成為與你生命情調相映的私人書館。走進一家書店，也許就是一個人生故事的開始。
「那年冬天，一個灰濛濛的週日，我走進一家書店。」就這樣，一個主跑社會新聞的記者傑若米．莫爾瑟展開了一趟奇幻的人生旅程，寫出了一間書店獨一無二的精采
故事。
某些時刻，書店是人生的避風港。至少，我如此深信。
本文以實體書店為書寫主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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