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電視螢光幕上出現推土機推過苗栗縣大埔鄉一整片油綠結穗的稻田,我不由得想,無土失根的年代,確定到來了。
二年前,我偶然在書店看到簡體字版的小說《無土時代》,立時被書名吸引住了——無土時代,這到底是怎樣的時代?作者是中國作家趙本夫,曾寫過《天下無賊》﹙由馮小剛改拍成同名電影﹚,這一部新創作的長篇小說,故事以人與土地、自然、城市的關係為主題,描寫追求現代化社會高度發展的背後,人位置的失落和懷鄉。小說敘述一群從鄉村到城市來發展的農民,一邊努力躋身城市,一邊在城市裡懷念所遠離的土地和莊稼氣味,當然也加入了浪漫想像。十分喜歡這部由短篇故事綴成的長篇小說,甜美抒情又充滿傳奇般的玄想,兼寫當代中國農村在經濟發展中流離衰頹的現狀,有點近似台灣七零年代的鄉土文學。整部小說最讓人驚艷的,是懷念原鄉的人,在一次城市綠化的工程裡,偷天換日,以一畦一畦的麥田,替代應種植的草圃,種下心裡的聲音,消解鄉愁,濃郁的懸念。麥苗在城市裡迎風抽長,散發土地的香味,擬塑了一個童話般的意像,成了一則都市傳奇。小說因此帶有警世寓言的味道。小說成為寓言不稀奇,從英國小說家喬治.歐威爾的曠世名作《一九八四》到台灣小說家宋澤萊所寫的《廢墟台灣》,都以寓言的筆法寫出國家機器控制下的殘酷荒謬,或一昧追求經濟發展而造成江河日下的廢墟[也包涵心靈面]景況,小說濃重的現實感早已超越了小說的虛構性……。
讀過《廢墟台灣》的讀者會說這是部未來小說——是的,而我們終於來到當日設定的未來。2010年春天,我重新翻讀沉寂多時的台灣作家宋澤萊,在二十幾年前所寫的《廢墟台灣》,小說描述一位曾在2010年造訪台灣的外國學者,在2015年從風雨如晦的濁水溪口上岸,重訪臺灣,他所眼見的台灣已然是廢墟之島了……。 也就是說,2010年,台灣時間停格。這部小說幾乎先驗地預告台灣島末日景像——島在核電廠爆炸後成了廢墟。想像一座四面環海的台灣島,擁有四座核電廠,及其他如石化工廠,煉鋼廠…等重工業工廠,彷彿地狹人稠的土地可以如此無窮無盡地負載,但厚土不厚,藍天不藍。
比起預言景象如臨場般地寫實真切,《廢墟台灣》寫的更精準的,其實是人性,尤其是對知識份子的批判和揶揄。用作者的話說,若以雇主關係來類比,台灣是ㄧ座「妓女島」,的確,不管用靈魂良知和用肉身來交換物質聲名所需,人的可交換性,本出一源;只是以靈魂良知交換的,所得更多。宋澤萊筆下的知識份子是這樣的狀態:
由於自一九八五年以來,知識界被看管得很好,底層社會譏諷他們是麻醉豬,大半的知識分子和政權都妥協得很好,對於社會的不滿通常都不做過度的反應。到一九九零年,九八%的知識分子都學會一套妥協的技術,他們半抱琵琶半遮面,一面做小批評卻一面示好,結果養成一種被豢養的心態,他們小心翼翼,唯恐禍及自身。……一流的青年都做實業,肯在文字下功夫的人不是黨工就是白痴或聖人…
二十幾年過去了,對這個知識份子的龐大行伍——包括學術界、媒體界、教育界、文化界等知識工作者——這種關照仍是十分貼切,時間的停格和人的道德停格其實是一樣的,不會過時。
在推土機推倒稻桿之後,農地將被解放成工業用地,引起農民震動的悲感到底有多強烈,非當事者難以體會,所以當大埔鄉的老農婦吞飲農藥自殺以抗議畢生生息耕作的農地被國家徵收,頂多換來主政者一句「遺憾」,不在意外。在公平正義的天平上,人命可以只用一句話來對價,個人生命之輕和國家機器之重,其理自明。相似的情境讓人聯想起小說家黃春明在《溺死一隻老貓》中的主人公阿盛伯,為了抗議都市文明破壞農村純樸的民情,自沉於興建中的泳池一樣,過後也只有留下一個名字,很快地就被遺忘了……,小說裡的現實感從未遠離真實生活。到底農民如何看待土地或農民自身身分?中國重量級作家賈平凹在《我是農民》中,以對照城市的身分來描述農民,也許可以得出一點啟示:
你們是魚缸中的魚,你吐了我吃,我吐了你吃,憂愁將這麼沒完沒了的伴隨著你、腐蝕著你,使你慢慢加厚了一個小市民的甲殼,真正的苦難在鄉下,真正的快樂在苦難中,你能到鄉下嗎?或者到類似鄉下的地方去?
土地所帶來苦難和哀樂,與土地俱生,失去了耕作的土地,失去了存在的意義;靈魂的不可交換處在這裡;妓女與非妓女之辯也在其中了。
當推土機推過結穗的稻田,穀子在來不及結穗就委諸塵土,和覆滅於八八風災中來不及長大的小林村學童一樣,夭折的青春,啊!如果麥子不死。作家尉天驄教授在《無土時代》的推薦序中說,一個民族的是否健康,是否堅實,是取決於這個社會所呈現的國民的品質,而不是取決於高大空式的裝腔作勢。但這種「高大空學」,正瀰漫在台灣,像流行病般地快速繁衍,與「中國概念」同步流行。
然而,水泥化了自然沃土,背棄了土地思維,捨離了台灣,我們還能去哪裡?
寫於「八八風災」後一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