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著《拉薩好時光》,就像是看見清澈湖水的倒影,呈現出深愛拉薩的朱瑞。於是我想起,多年前,我們都在拉薩的時候,每每與朱瑞在一起,總是見她拿著一個小小的本子,只要聽到拉薩的典故、歌謠、諺語,或者一個陌生的藏語詞匯,她都會著急地一邊追問,一邊匆匆地記錄。我見過那記得密密麻麻的小本子,不過我不知道像那樣的本子,朱瑞她在拉薩的時候積攢了多少個。
讀著《拉薩好時光》,其實只是最開頭的引子,已經讓我的眼睛濕潤。也許別人會以為朱瑞在虛構昔日的拉薩,因為她寫的達姆熱正是今日所說的拉魯濕地,而拉魯濕地哪裡有半點過去達姆熱的影子?可是前不久我回到拉薩,與一位寫作古典詩歌的老人談起消失的拉薩,他說甚至到了一九六○年代,文化大革命前夕,還可以看見流沙河一帶有黑頸鶴在飛翔,這讓他想起六世達賴喇嘛倉央嘉措的詩句:「白羽之仙鶴,請借我雙翅;不飛往遠處,到理塘就回」,這表明當年倉央嘉措從宗角魯康眺望遠方,常常目睹那樣的美妙情景,故而寫下對來世的預言。當然,流沙河被填沒也有三十多年了,如今密布著汽車修理廠、水果批發市場和無數的商鋪、飯肆,以及越來越多的外來移民。
讀著《拉薩好時光》,想起在老詩人的家裡,眾人對朱瑞由衷的稱讚,雖然一別已過十年,還都記得她是那麼喜歡聽拉薩的老故事,知書達禮的她、溫文爾雅的她、善解人意的她,至今讓認識她的藏人們深覺與印象中的漢人很不一樣。我其實寫過當年離別前夕的情景:
一個過去的貴族用已經衰老的聲音真誠地說,我們之間是人與人的關係,而不是狼與狼,也不是狼與羊,所以我們是朋友,這跟民族無關。 於是那個將要告別西藏的人兒不禁落下淚。 哈達。敬酒歌。流動的盛宴。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 有一首敬酒歌的歌詞是這樣的:在雪域下了很多的雪,像一朵朵花兒盛開,簇擁著一座金子一般的塔。啊,我的精神,我的歡樂,我的夢。
我還寫過朱瑞的,在另一篇散文中,我們一起去哲蚌寺。朱瑞說,有本書上講,我每次去哲蚌寺,都覺得回到了一千年以前。
朱瑞突然生起一念。她要從昌都搭車去德格。然後是甘孜。爐霍。道孚。康定。二郎山。那是我走過的路線。一路的無法形容的美啊。這個擔心再不走一回就老了的漢族女人。她很想趕在從此一別之前這麼走一回。哈爾濱,她的家。往後就是加拿大了。她難過地說,可我很想住在這裡啊。為什麼天文曆算所的卦說我不適宜留下呢?她幾乎要哭了。
也許會有人在讀到朱瑞的《拉薩好時光》時像我一樣,想起一部名為《The Lost World of Tibet》的紀錄片。我看過三四遍了,昨晚又看了一遍,但我依然不認為它是憑弔者的輓歌,雖然我們有越來越多的現實理由在為輓歌注解,就像影片中有個箭頭雖一閃即逝,卻可以瞥見圖博的輝煌,但已是最後的輝煌,如夕陽西下,或如迴光返照。
那是一九五八年的秋天,為通過最高學位的考試,尊者達賴喇嘛先是去哲蚌寺和色拉寺,與最出色的佛教學者辯論,而後又去了甘丹寺。彼時形勢越發危艱,入侵者已經露出猙獰之色,只剩下幾個月,不及二十四歲的尊者將不得不踏上流亡之路。然而那天,陽光下,尊者他腳步輕盈,且微笑著,自如地展開紅絳色的袈裟,這一瞬間,完全鋪滿整整一座山的甘丹寺出現了:從旺波日的這頭到另一頭,綿延而寬闊,重重又疊疊,剛剛刷白的牆體,火紅的殿堂,閃光奪目的金頂,被飄飄欲飛的袈裟輝映著,示現了一個絳紅色的佛之邦土。
如果此時有歌聲響起,應該是《拉薩好時光》裡,從藏戲《朗薩雯波》中摘錄的歌謠:
知道生的末尾是死 不敢貪戀人生 知道聚的末尾是散 不敢貪戀友情……
或者,是宗喀巴大師在親自建立了毀於文化大革命的甘丹寺後,向萬千信眾開示:
一切有為法,都呈無常相, 積聚皆銷散,崇高必墜落, 合會終別離,有命咸歸死。
且容我將這些文字贈與摰友朱瑞,這是她前生、來世之故鄉的雪…… 二○一○•十二•二九,於北京
作者朱瑞專訪的相關連結: 1.http://www.youtube.com/watch?v=QGw6BWSMHJQ :(美國之音) 2. http://www.youtube.com/watch?v=hLZxItW2MUQ: 作者於華盛頓,由國際聲援西藏組織召開《拉薩好時光》座談會(自由亞洲電台) 3. http://zhu-ruiblog.blogspot.com/2011/03/blog-post_30.html: 作者於達蘭薩拉流亡政府組織召開的新書《拉薩好時光》的新聞發佈會 4. http://zhu-ruiblog.blogspot.com/2011/03/blog-post_25.html:(挪威西藏之聲報導) |